珈洛岱的眸光也不禁变得深长而悠远，思绪被拖得好长，叹息般的浅笑一声，回忆道：“那时你奉命随侍他左右，我却知父亲和叔叔要你盯紧他的一举一动，若非你不谙此道，也不会被弃之不用打发了去，如今大概也就不会是他的妻了。那时，为了让他去见姑祖母，我还有意支开你，把他的护颈丢在雪地里斥你去找，让齐布琛拖住你。那时，防着你，觉着你是外人，而我是同他亲近的人。而如今，你为他诞育子女，是他真正融入骨血的亲人。而我，才是真真正正的过客。”
两个女子一同追忆着仿若隔世的前尘往事，追忆着同样于自己而言重逾生命的男人，终于彼此皆陷入沉默，相视一笑。
暮色四合之时娜奇夏送珈洛岱和皇太极出门，眼看着珈洛岱坐上马车，娜奇夏不禁自责：“茅舍太小，要格格和八阿哥星夜回城，实是过意不去。”
珈洛岱挑着车帘微笑：“不是这个缘故，我一早出城，到了这个时辰，即便如此，回去皇太极也是要挨骂的。何况这里虽隐蔽，可是一旦引来了人到底于你不利。你我各自保重，后会有期。”
娜奇夏微微顿首：“格格保重，后会有期。”
皇太极也在马上颔首，娜木钟在娜奇夏怀中，也有模有样地作揖道别，惹得珈洛岱与皇太极尽是一笑，话别之后，一车一马缓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。
珈洛岱曾带伤坠河，当年哈达城破之时又被额亦都一刀重伤早已伤及根本，如今身子更是每况愈下，夜间极易困顿疲乏，更兼车马劳顿，此刻珈洛岱脸上呈现出深深的倦态，额上尽是细密的汗。娜古阿又忆起医侍的话——即便宽心鲜怒，少思去忧，尽心调养，依旧短寿。她不禁眼窝发热，上前为珈洛岱拭着汗：“格格既已安顿好她们母女，又有八阿哥照拂，何苦走这一遭。看格格这一头的汗……而且，又要惹得贝勒不高兴……”
珈洛岱靠在摇晃的车壁上，微微睁开眼，有气无力地翘了翘唇角：“不碍事……”她动了动背脊，似是不舒服，然而这微动间更觉吃力，便也只得作罢。微抬眼睫同娜古阿说道：“哈达亡后，天朝扶持叶赫，三叔如今又同布占泰联手，布占泰这多年经营到底也让努尔哈赤心生忌惮，他一日难以笃定自己稳操胜券，便一日不会妄自与叶赫乌拉起戈。我如今在建州，想来三叔早知该放出风声去，说我是被软禁于此，布占泰又一直以叶赫女婿之名与叶赫往来，因而努尔哈赤不但定要保我性命，也不敢强娶我，一直以礼相待，不过是还不不愿与三叔和布占泰真的在战场上交兵。同样的道理，三叔和布占泰也不敢贸然兴兵抢我回去。我人在此处，便是埋在地下的引线，谁敢先引燃，便要看谁可占得先机。六镇与蒙古，便是这中间甚重的一环，他两方相争不下，我便还可保一日万全。如今努尔哈赤尚顾忌着不对我用强，可一旦真的有那一日，我便只有一死。我是怕，若是明日便走到那一步，我都来不及与她们母女见上一面……”她仰到车角，任由身子随着车子颠簸，一颤一颤，望着翩动的帘角不时透落的星光，良久听娜古阿喃喃怨道：“格格哪里是怕见不到她们母女，娜奇夏与你有何干系，不过是怕见不到额附的女儿，心里遗憾罢了。”珈洛岱望去，只见她眼角已经有了泪，又气又痛的模样，不禁发了笑，挣扎着坐起：“是啊，这世间能以此奚落我的，不过几人，其中便有一个你了……”她笑意中忽然透出些凄苦，对娜古阿说，“我这半生，痴缠于对他的苦恋，有时想想自己的确也觉得无趣。这也罢了，凄凉的是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，心下便总是不坦荡，怕被人知道了会徒增他的烦扰，会为他惹去麻烦，因而与旁人说起他总是要遮遮掩掩的，能坦坦荡荡说起他来不必遮掩的，便只有你，娜奇夏，与我同病相怜所以看得通透且拿来威胁我的德音泽，还有，布占泰……如今，能这样坦荡说起他都是奢望，能这样说起他都是让我高兴的事，所以连带着那些不喜欢的人，也因而不那么厌烦了。”她望向窗外摇摇晃晃的星野，仍旧那般絮絮言说，“那日不知怎么了，我便梦见布占泰，醒来忽然想着，这人半生于我，委实是烦得紧，恨得紧，可是也偏偏只在他面前，我做了纯纯粹粹的我，纯纯粹粹的狠心辣手，纯纯粹粹的下作低贱，纯纯粹粹的面目可憎，也纯纯粹粹的卑微如尘。每日与自己躲着藏着，都有些想念自己，便觉得曾经那般厌憎他也实是没有必要，言他心术不正又怯懦阴暗，我又好到哪里去……”她似是察觉自己说得太多，不愿这样顾影自怜下去，又或许是累了，便又靠向车角，闭了眼不说话，良久忽然再度开口，像是问娜古阿，又像是仍旧在自言自语，说：“你说努尔哈赤，这会儿会在做什么？”
“……奴才不知。”娜古阿一怔，不知珈洛岱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。
珈洛岱却真的不再说话了，任娜古阿自小伴随着珈洛岱长大，此刻依旧不懂珈洛岱究竟在想些什么。她只是知道，即便当年努尔哈赤并未在南泰的随从中认出她来，她也依旧会设法让努尔哈赤识破她，因为从最初，她离开叶赫，便不是为探望临终的孟古，只是她究竟意欲何为，娜古阿却是猜不透看不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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