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深露重，娜奇夏特地将备好的冬炭取出，燃了炭盆，笼在珈洛岱身边。珈洛岱环视着娜奇夏的居所，朴素却不失温馨，所有物品一应俱全，可见皇太极这三年来的确将她照料得极妥当。当年她应图库拉之请为娜奇夏送药，却正巧遇上她在武尔古岱离开后收拾细软欲悄声离开，听她简略道明原委，虽遗憾却也认同，便连夜要皇太极相助，助她逃出城去。娜奇夏不愿为武尔古岱负累才离开，珈洛岱自是不会告知娜奇夏的去向，以至于次日晚宴状况连发，珈洛岱因此失了自由身，她便再未见过娜奇夏，三年来，一直是皇太极在偷偷照拂。
娜奇夏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水进来，奉到珈洛岱身边，笑容中微有歉意：“此处比不得城府，没有茶，格格不要嫌弃。”
珈洛岱接过，脸上是柔和的笑意；“哪里话。”正说着，目光落在娜奇夏身后跟着的一个小女孩身上，早听皇太极说娜奇夏为武尔古岱生了一个女儿。她却是第一次见。她笑意渐显：“这就是武尔古岱的孩子？来，我看看。”她说着伸出手去，可那女孩儿怕生，瑟缩在娜奇夏背后无论如何不肯出来，凭娜奇夏怎么劝也不愿上前，珈洛岱也就作罢，对娜奇夏摇手说道：“罢了，小孩子怯生，等熟络了自然就好。你坐下，陪我说说话。”
娜奇夏也不推辞，在她身边坐了，抱歉道：“格格见谅，我这里除了八阿哥从不来客，所以娜木钟难免怕人。”
珈洛岱于是知道这孩子名唤娜木钟，她疲累地笑笑：“我理会的，你毕竟不同旁人，自是不敢随意与人接触，否则一旦被有心人看了去，传入爱新觉罗氏的耳中，也就枉费了你当年一番苦心。”
娜奇夏神情有些许恻然，叹息道：“贝勒忠义，总不肯负人。我留在他身边，大福晋难免不甘，只怕早晚会害了他。若是没有这个孩子，我必然一死追随他。可毕竟，还有她。如今，我也只望着一直这样隐姓埋名地活着，想着贝勒，守着娜木钟……”她停住，言及此处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，“……贝勒，可还好？”
珈洛岱笑笑，怅然道：“算不得好，不过平安。革把库在天朝受封抚夷总王，努尔哈赤忌惮着，武尔古岱又掌管着哈达原三百六十三道敕书，初时莽古姬那一闹也委实是太难看，努尔哈赤反而不好做什么手脚。如今他统领旧部，掌红旗[88]，自为一穆昆，努尔哈赤对他算得上尊重，常委以重任。但他自己却是兴致缺缺。不过如今，与莽古姬却是平和许多，大概也真的没什么会引得他大动肝火了。”
娜奇夏垂了首，若有所思喃喃自语：“大福晋那人其实并不坏的……格格呢？那时听闻格格受伤，怎么如今还不见好？”
珈洛岱理着膝上毛毯：“本就是残败之躯，没什么要紧。他那时恨不得杀了莽古姬了事，再闹下去，反而枉顾你一番心意。我不闹出些更大的响动来，他断不会收手，努尔哈赤也不会草草了事，又恰逢那个当口……总之便是这么个了断。说起来那时送你离开匆忙，你却是没有说详尽，究竟他与莽古姬是怎么个情形，要你不得不离了他保他万全？”
娜奇夏听珈洛岱问起，便将那日情形细细道来，那时情景，一看便知莽古姬有了不得的把柄攥在武尔古岱手中，严重至莽古姬不得不妥协，但依莽古姬性情，她必会如鲠在喉，日后定会与武尔古岱再起冲突，娜奇夏唯恐有朝一日会将莽古姬逼急了闹得无法善终，才起了离开的念头。她笑说：“幸亏是遇上格格，这些年又承蒙八阿哥照拂，真是不知如何报格格和八阿哥大恩。”
珈洛岱自然回说举手之劳不必挂心等客套话，之后便与她话起了家常。但是娜奇夏却知道，那绝非举手之劳，眼前这倾城绝世的女子对丈夫那番心意，那日在哈达她已听得一清二楚。自己即便再凄楚，终究是曾经相伴武尔古岱身旁，祸福相依，荣辱与共。而她，却只能守着寥落的回忆，和寂寞的往事，以及，不知如何自处的深情。两人闲话家常之时娜木钟一直环绕四周，似乎渐渐久了熟悉起来，又捱不过珈洛岱再三哄劝，终于肯让珈洛岱抱着她，最后，竟在珈洛岱怀中睡着了。珈洛岱深深看着她安静的睡容，喃喃说：“这孩子鼻子和唇角像极了武尔古岱，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”
“格格仔细看，还是不全像的。”娜奇夏接言道。
“眉眼像你。”珈洛岱扬眉一笑，“女孩子，若真的像武尔古岱一般浓眉阔眼，倒真的不好了。”
娜奇夏看着珈洛岱，看着她怀中自己与武尔古岱的女儿，轻靠在乌木窗框上，望着窗外的落叶缤纷，幽然长叹，像是坠入了浩瀚深海：“还记得小时候，我刚刚入得城府做婢女，去伺候的人，便是从哈达来的贝勒。那时，他才十三岁，突逢变故，整个人戾气深重，又极度警觉，常常那样阴沉沉地看我，害得我整日战战兢兢。后来，先主将我送与他，他许多年也依旧害怕我心有二志，总是小心提防。那时大概放眼叶赫，他只信一个格格你。那时，我从未想过我会嫁给他，还为他生了孩子。更从未想过，那时尊贵、集万千宠爱于一身、高高在上的珈洛岱格格，会抱着我的孩子，与我并肩坐在茅屋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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