布扬古仍旧嘘寒问暖，脸上满是宠溺的笑意：“还未吃午饭吧？想要吃些什么？”
自进门以来一直散漫无状的珈洛岱终于看向布扬古，却仍旧是一句，“都好”，但那眼神中迫人的光芒却仿佛在告知布扬古，刻意的寒暄可以到此为止，她已不耐烦。但她即刻又撤回目光别过脸去，甚至带了丝浅浅笑意，就好似刚刚不过是布扬古的错觉。她行至镜子前，仔细端详着自己，镜中她的发落满白雪，此刻在碎发之上融成细密的水珠，像是深秋清晨自浓雾里沾回的水雾。而那些尚未融掉的，倒有些像是白发。她看着镜中的影，侧了侧脸，兀自喃喃着：“若是真的白了头，倒好些。”
她希望一夜老去，这是真的。
布扬古的脸垮下来，讪讪地伫立原地，面上一时红一时白，手心沁出汗来，凉涔涔的。他窘迫的模样让娜古阿尴尬无比，正要上前劝说珈洛岱几句，还未开口却听见了珈洛岱一声轻轻的叹息，她转过身，缓缓扶住一旁的椅子，向椅中滑去，落寞中显出些苍凉的疲惫，说：“我是真的想过哥哥也许只是接我来过年，启程之前我还劝告自己，是我多心……”她住了住，“说吧，哥哥又做了什么，或是想要做什么，觉得对不住我？”
雪越下越大，鹿皮靴踩下去立刻陷成深深的涡痕。珈洛岱双手窝在兔皮暖袖中，娜古阿在一旁为她撑着伞。珈洛岱此时脸上倒丝毫没有哀戚的神色，安静从容地缓缓前行，可是娜古阿心中却是五味杂陈，一颗心像是扭在一起一般。适才在西城内堂，珈洛岱那番话出口，她还只道是珈洛岱多心，可侧首却见布扬古并未否认，反而很局促，她的心便凉上了半截，知道珈洛岱所料不差，难怪临行前她曾说不必带什么，原来，她本不是回家，甚至不是做客。她宁可珈洛岱失算，那样，主子在她心里，只是多疑，却并不可悲。现在，她心中一半忐忑一半愤怒，忐忑于此行东城为何，愤怒于，布扬古身为主子为数不多的亲人，怎能以关心为名算计于她？这样想着不禁将眸光转向与珈洛岱并肩而行的布扬古，他带着狐皮暖帽，几乎将眼睛也遮了去，一身棕黑色暖袍，始终不曾抬起头来。无人说话，一行人沉默着走上贯通叶赫河的石桥，桥上堆满积雪，几个阿哈正在前方，为他们铲出一条雪路。
珈洛岱踏在石桥厚厚的积雪之上，两侧桥栏上雕刻着傲首振翅的雄鹰，在朔风中对着苍穹。珈洛岱蓦然想起，曾在初识武尔古岱的那个秋夜，因探视温吉，她被呵斥回城，火把的光斑倒映在桥下的流水之中，那时，她也是这般与布扬古在这桥上并肩而行，嬉笑宽慰，全无芥蒂。想来如今，温吉的坟墓已经长满荒草。
而那时，父亲还在。
武尔古岱，还在。
已经十年。
珈洛岱站在门外，黑漆柞木的雕花门内寂静无声，狂风绞着雪片在耳边呼呼作响。珈洛岱渐渐觉得冷，嘴唇开始泛起紫涨。娜古阿瑟瑟发着抖，焦急在口中化成轻颤的哭腔，低声唤着：“格格……”
珈洛岱已无力说话，只是轻轻摇头，驼红的脸颊上龟裂出白纹，鼻尖紫红，苍白的嘴唇现出几道渗血的大口子。娜古阿咬牙切齿地望了眼那毫无动静的门，横出一滴眼泪。她自己相较珈洛岱也毫无差别，脸上和嘴上都已起了皮，当日在哈达水牢本就落下冻伤，此刻做痒得难受。珈洛岱扶着她的手，拍拍她的手背，她摇摇头，不肯离去。
寒风噬到骨子里，金台石已控珊延府城大部，只余珈洛岱手中的骑兵营，此次以布扬古嗣子相挟，珈洛岱无论如何无法甩手离去。也不知过了多久，珈洛岱才听到门口有侍女唤她：“格格，贝勒请您进来。”
珈洛岱抬起眼，只见天色已经蒙蒙打黑了。
娜古阿扶着珈洛岱进门，屋内有纵酒后残留的狼藉，珈洛岱尽了最大的力气维持从容，可她冻得说不出话，侍女为她奉上一大杯滚烫的热茶，她抱在手中许久，尽数喝下去之后，才哆哆嗦嗦挤出一抹算不上妖冶，但荡人心魄的微笑。
坐在上方的金台石怔了怔，不过两年未见，他觉得珈洛岱仿佛哪里不一样了，明明还是那张脸，也明明还是那样孤傲的神情，可不知为何，眼底却像是蒙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媚色，像是要挑逗谁一般。
珈洛岱便那样笑着，问道：“我人已来了，三叔可否许桑哈剌回去[76]？”
金台石笑笑：“送回与否，取决于东哥你。”他不待珈洛岱说话，已答了珈洛岱心中所想，“他能否归去，要看你愿意以何作为交换，他是我侄孙，我自好说，只是，也要瞧瞧贝勒的意思。”
他身侧的案边，布占泰迎上珈洛岱的眸光。他身体微微后倾，靠到软塌上，显出懒散神态，俊美的脸依旧俊逸出尘，面向珈洛岱，微微一笑，只是这笑在看到珈洛岱脸上的笑意时曾有一瞬僵硬，但很快恢复常态，轻声道：“又见面了，格格别来无恙。”
珈洛岱自进门时已看到他，只是并未听说乌拉部主到访，整整半日这里全不见铺张，可见布占泰此行隐蔽，金台石以桑哈剌相挟要珈洛岱就范之事，也多半与此人合谋。她手中捧着侍婢为她蓄满的茶水，冷透了的身体透出些许的狼狈相，但神情和言语都是不骄不躁的，从容如旧，她微笑说：“都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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