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白色的苍穹沉着，萧索的冷风吹过旷野，河面结了厚厚的冰，冰窟里几只鸭子仍旧欢快地游泳呷叫，声音隔着窗子，恍若梦境般的遥远。珈洛岱侧立窗前，透进窗棂的光线昏暗，明显又是憋闷着一场大雪。
娜古阿从门外入内，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凑在火盆边烤着，一边用铁锨翻了翻，让炭火更旺些。她看来高兴得很，向珈洛岱道：“贝勒来了口信，要接格格回西城过年，初八就让动身呢。”她缓回来些，一边回头掸着挂在墙上的貂皮一边说：“到底还是格格的亲哥哥，无论如何是惦记着您的。格格可有多少年没回去了？”她心内算计着，“……三年了。”似是怕勾得珈洛岱伤心，她复又兴致勃勃的模样说，“这几天得赶着把这貂皮制成大氅，今年冬天出奇的冷，格格路上好穿着，别冻着。还要备着给福晋和格格们的年礼，可是有的忙了。”
珈洛岱仍旧倚在窗旁，若有所思，神色淡淡，说：“不必太费神。”她话语里有些心不在焉，娜古阿的脸便有些垮下来，像是那炽热的炭火一下子浸到了冰水里，带着刺啦的声响。珈洛岱不愿扫了她的幸，便又补了一句：“我是说你不要太辛苦，不必带太多东西，本是自家人。”
“是。”娜古阿答应着，卷了貂皮回身欲走，正巧便在这时她那傻丈夫进了来。他心智不全，自然不懂得尊卑，却也知道要烤火取暖，大概是冷坏了三步并作两步窜到珈洛岱身旁去挨近火炉，娜古阿没来得及叫他，他已蹲到火盆旁，险些将珈洛岱撞得一个趔趄，并对珈洛岱嘿嘿憨笑着，鼻水淌下来，直流过嘴唇，和着他傻笑的呼吸，喷溅了一滴在珈洛岱簇新的袍面上。娜古阿见状再顾不得矜持和顺，又是羞又是气上前大声呵斥他：“谁准允你进来，我告诉过你多少回，这房门不许踏进半步！”
她那傻丈夫被吓到，张嘴大哭。
“不碍事的。”珈洛岱轻声向娜古阿道，然后唤了小丫鬟来取了上午新做的蝲蛄豆腐给了炉火旁的“傻孩子”，“傻孩子”的委屈惶遽被瞬间抛诸脑后，开心地大口吞咽。珈洛岱起身走向娜古阿：“你去忙吧，我看着他。”
“格格……”娜古阿满是不愿，生怕给珈洛岱添上一点麻烦。
“去吧。”珈洛岱宽慰似的拍了拍娜古阿的手臂，然后回头看着那个“傻孩子”说：“他是你娜古阿的丈夫，你是因为我被迁怒嫁了他，所以你不必对他好，我对他好就是。”
憋了两天的大雪自珈洛岱启程之前便飘落起来，零零碎碎直至珈洛岱站在叶赫西城的城门外仍旧细细凋零，星星点点缀在她的袍角发梢，安静如韶光，轻盈如回忆。她仰头望向那庄严肃穆的石城，从小长大的地方，竟像是前世般遥远。曾经，她的父亲站在这城门之上振臂呼号；曾经，她站在那八角明楼之上一箭射向自远处风驰电掣而来的马蹄之前，与彼时那干净而意气风发的少年在春雪中相视而笑。真的是曾经，久远到她怀疑，那似乎不是她所经历。她垂下眼帘，并无一声叹息。
布扬古的福晋已在城门口，迎着她远远而来笑着：“格格来了？贝勒念叨着好几天，可算是盼到了。”
珈洛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，缓声说：“是，我来了。”
布扬古的福晋一怔，察觉自己言语似有不妥，她本该是回家，如此说来便是前来做客了。珈洛岱上前依礼执了嫂子的手，福下身子招呼：“阿沙[75]。”她站起身，鬓发上已挂满细碎的雪屑，冻红的脸笑意微启，仿佛刚刚不过是无意，并未有半分不悦，说，“这样冷的天，嫂子不必亲自来接的。”
“哪里话？”年轻的西城大福晋急忙揭过，蹙起眉来，“贝勒一母同胞的只你这么一个妹妹，他无力护你周全，让你一人流落在外，日日责备自己。若不是于礼不合，恐为你招致口舌，他定是要亲自来接的。”说着红起了眼眶，用帕子拭着。
珈洛岱安静听布扬古的福晋说完，却并没有反响，只是笔直站着，并无宽慰，也无嗟怨，仿佛没有听到，脸上仍有笑意，说：“风这样大，我们过去吧，嫂子的眼睛要吹坏了。”
布扬古福晋面色有些讪讪，连同娜古阿也是。珈洛岱的性子日渐乖僻，阴情难测，但是如此对待嫂子，总归是有些失礼，即便从前与大福晋并不亲厚，或是对兄长失望透顶，总不该对大福晋的殷切与关怀视而不见。然而就在这个当口，珈洛岱已裹紧了皮氅回身入了城门，娜古阿只得将刚刚的腹诽抛诸脑后，急匆匆跟了上去。
她们的身后，这一季隆冬最后一场盛大的北风朔雪，悄然而至。
珈洛岱进到内堂，布扬古已在那里等候多时。门打开，珈洛岱站在风口，貂皮大氅之下露出雪青色的锦缎面棉袍，身后是悄然变得厚重的鹅毛大雪，漫天飞舞如同扯絮一般。布扬古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，满面堆笑：“东哥回来了？快进来快进来。”
珈洛岱浅笑，行礼请安，这才迈过门槛，门合上，暴风骤雪被关在门外，一点声响也听不见了，只剩火盆里的炭火哔啵作响，连同着暖炕，将整间内室烘烤得如同暖春。珈洛岱一路进来，布扬古一路伴在身侧，殷切地问她路上冷不冷，早饭吃了什么，想要住在哪处，近日打算去看望谁等等，珈洛岱一一答了，只是懒懒的，总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，或是一句“都好”，布扬古也并不生气，其间大福晋亲自上前为她解了披风，这虽算不上越矩，但嫡亲长兄的正妻，此举可称得上是殷勤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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