蔚蓝的天空纤尘不染，静得像水，又高远得深不可测。苍山横亘于长空之下，细看却又如螺似黛绵延悠长。路边流水淙淙，快马风驰电掣而过，扬起大片尘土，惊得岸边的鸟儿呼啦啦的飞起，隐入山脚下的绿影之中。武尔古岱勒紧马缰，座下的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停了下来，疑惑地甩动着马尾。时节已过仲夏，连日来炎热无比，武尔古岱用手抹了头脸上的汗水，掌心一片濡湿，没有继续前进。随侍也停下来，本以为他口渴，却见他一动不动，沿着他的目光，看到建州的城墙，就在目尽之处。
武尔古岱看着远处的宫城，遥想当年自己十四岁，作为质子滞留叶赫，那时他年纪尚轻，极为羞耻却也无能为力，之后多年他劝慰自己，待自己变得强大，便不会任人摆布，便不会历史重演，然而时隔七年，二十一岁的他居然再度沦为质子，这屈辱与挫败较之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，更带着深深的苦闷，尖利如刀，几乎将他生生凌迟。
随侍在旁见他久久不动敦促道：“台吉继续赶路吧，就快到了。”
武尔古岱却像是不曾听见，看着远处的城栅自言自语：“父亲子息单薄，努尔哈赤这老贼这是要让我成为哈达的罪人……”
哈达之前也曾依附叶赫，所以那侍卫倒不似武尔古岱光火，反而险些被逗笑，努尔哈赤虽已不年轻，却也不过四十一岁，在武尔古岱口中，却成了“老贼”，他强忍住笑，逗武尔古岱说：“也不尽然，台吉如今近水楼台，抹了那老贼的脖子，便可成为哈达的功臣，还可迎娶叶赫第一美女……”
武尔古岱怒而转头：“你还真是说得出口！此次如何起得事端？你还惦记着叶赫的美女？！”
侍卫知道自己一时失言，便不再言语，看着他又不禁叹息，这位主子是个豪气干云不思**的主儿，若是早生些年，在哈达极盛之时，必会是个意气风发的飒爽男儿，未必逊于王台老汗王。怎奈他生在哈达没落之时，荣光不复，连余晖都要散尽，空有满腔热血，踌躇满志却无力回天，偏偏拒不醉生梦死，他始终鞭策自己，所以绝望挣扎，便渐渐成了略显乖戾的性子。
武尔古岱呵斥完侍卫，心内却突然有些五味杂陈，他因侍卫这一句话想起那他不常常思及的女子，曾在篝火觥筹之间曼妙而舞，曾以弓招呼倨傲一笑，曾在白雪山巅一袭烈烈红衣，还有在珊延府城，没有话别的告辞……她始终没有任何辩解，不像是功于心计阴谋得逞后的样子，仿佛坦然接受一切，仿佛自我惩罚。这些在他脑中一闪而逝，然而边城无将，岌岌可危，他没有闲暇顾及这些，扬鞭打马，马飞似的冲出去，奔向那座即将囚禁他的城池。
费阿拉城的城栅与石墙就在不远处，武尔古岱缩了缰绳，胯下的马慢了些，缓步前行。此处一侧是鲜有植被的天然岩石山脉，险峻之中带着些不容侵犯，另一侧是淙淙的流水，蜿蜒向前。武尔古岱策马前行，不知何处倏然飞出一支箭，正落在他马蹄前方。武尔古岱与侍卫皆是一惊，武尔古岱胯下的马被他强行调转了方向，侍卫的刀也已豁然出鞘，警觉地环顾着四周，飞身便要下马，被武尔古岱扬手制止，目光锁在跌落在地的那支箭上，侍卫循着望去——那箭分明因为射箭之人拉弓无力，所以半路滑落，并未直插入土，而是平躺在地面，而且箭镞箭杆皆小巧异常，像是孩童所用——绝不是有人伏击射杀。武尔古岱逆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找去，果见山石上站着一个少女，手中握着一张小弓，十岁左右的年纪，穿着一身豆绿色袍裙，长眉长眼，薄唇锋利，正对旁边的人说着什么。
武尔古岱复又看向横在路中的箭——幼学之年的少女，突然射向马蹄前方的箭矢，这景象，竟有些似曾相识。只是上次是仿若隔世的春寒料峭，如今是事隔经年的流火盛夏。而如今这少女的箭术，着实是差了一些。
这恍惚间那少女已从山石上奔下，立在马前脆生生发问：“你是谁？”见武尔古岱不理会便有些生气起来，旋即扬高了声音，“见到我怎么不下马行礼？”
武尔古岱看她周身打扮，身后跟着一众随从，更兼刁蛮无礼，便知她是骄纵跋扈惯了的，不禁一笑，也懒于同她争辩。这一笑转首间，武尔古岱有些发怔——河边一棵横生的苍柳上，一个小男孩被头下脚上倒缚其上，胸口以上浸在水中，他奋力将身子弓起，一下又一下，不让自己因长浸水中而窒息，那模样看上去不过七八岁，这倒提之间却不难看出腰腹颇为有力。他不哭泣也不呼救，只是不懈将自己拔出河水，但是终究力有不逮，已经显出吃力——那箭不是射向他的，而是射向这个被倒束在水中的男孩。
武尔古岱正看向那尽力求生的男孩，不防这时座下的马突然长嘶一声猛然向前飞奔。他刚刚躲避箭矢急勒马缰因而调转了马头，前方便是泛着波光的河流，待他要驭马已经来不及，马背翻向前方，他被重重抛向水中，岸上传来那少女的笑声和侍卫的疾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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