酣春时节，沉睡的土地在暖暖的春风中一寸一寸苏醒，春泥噙满水分逐渐松软起来，鹿蹄在上面踩出一串串的涡痕。杨柳抽出新芽，檐边流下雪的融水，大地万物复苏，连同着厮杀、野心、仇恨与痴缠，也一并睁开迷蒙的睡眼。
努尔哈赤在校练场，撑着弓瞄准靶心，但箭矢迟迟未射出。靶离得太远，他几次瞄准，又几次放下，眼中透着股孤注一掷的坚定。军队操练之声远远传来，听上去振奋人心，努尔哈赤心无旁骛，但衮代在努尔哈赤身旁，却隐隐窥到他这心无旁骛之下涌动的愠火——努尔哈赤刚刚得知，布占泰私会如今效力于明廷的尼堪外兰之孙。万历十一年，辽东总兵李成梁出征建州右卫古勒寨，尼堪外兰出面诱降，引得守城兵卒内讧，明军破城，努尔哈赤的祖父、父亲、舅舅和堂姐均遭杀害，尼堪外兰虽被努尔哈赤手刃，但于努尔哈赤而言这仍是不解之仇。如今布占泰新婚不过两月却私会他的后人——这是继孟格布禄与屯兵之后，扈伦四部再生异动。
衮代抿唇，说话有些小心翼翼：“贝勒且宽心，布占泰根基未稳，还要倚仗建州，不敢轻举妄动。孟格布禄更是不足为惧，天朝在后，本难兴兵，正怕他不来。”
努尔哈赤再次放下弓，看着远处的箭靶，语气中听不出什么起伏：“哈达自然如此，但若其他部落效仿呢？蒙古的铁骑，承于成吉思汗。乌拉一旦羽翼丰盈，我们又该当如何？拜音达礼耽于美色，若是他与乌拉联手，或是这几股势力均联合，我自是不惧，却也要头疼上一番的。”他重新拾起箭，说得不慌不忙，“她在煽动那些人的野心。公然悔婚，让我颜面扫地，又在那些野心上加了一把火。她料定以此时叶赫势力我不会脑热至因为一个女人大动干戈，所以不会向叶赫发难，仅为着一个女人冲突委实难看，所以也不会对那些蠢蠢欲动的宵小先挑起战端。”他再度举起弓，对准远处的箭靶，“她的确是会忖度人的心思的，可她便以为我会这样束手待毙？随她如何，于我而言，永远是一个兴不起风浪的女人。有人因此女与我为敌，我就要让他因此女亡国，看谁今后还因为这女人不自量力！”
箭矢离弦，倏的一声飞出。努尔哈赤随即放下弓，大步流星步出校场。
衮代看向远处的箭靶，正中靶心，箭尾微颤。
衣车峰之畔的哈达内城之中，孟格布禄目光灼灼地看着跪在面前的武尔古岱，冷声发问：“你将我派出的驻兵尽数召回？是存得什么心思？”
武尔古岱不避不让，直视着孟格布禄：“儿子想先问父亲，您不断向南驻兵，意欲何为？”孟格布禄咬牙不语，武尔古岱也不想要过多纠缠，接着说道，“您想寻衅建州，不是么？哈达近几年得以安然无恙，不过是因为不偏不犯，而建州顾虑天朝，不敢贸然挑起战端，可是若是我们挑衅在先，阿玛……”他低唤，“即便是天朝，也难干预。父亲若是因着振兴哈达的雄心，儿子尚不会认同，因为不急在这一时半刻。何况父亲，是因为一个女人不是么？”
孟格布禄登时气得发颤，桌案被拍出巨响：“您是想说我不自量力以卵击石是么？可我偏不信，倾我哈达之力，竟奈何建州不得？”
“若是父亲要倾尽哈达之力，儿子更不能认同。哈达万千部众，不能成为父亲夺一女子的赌注。”
孟格布禄气极，跳起来一脚踹向武尔古岱的心窝：“哈达本为扈伦之首，还要苟且偷安多久？若是得珊延府城，便可重建昔日辉煌。你鼠目寸光倒来教训我？”他冷笑，“还是说，你在叶赫之时一向与珈洛岱交好，也瞧上了她，不想要你这老父亲染指？”
武尔古岱哑然失笑：“哈达风雨飘摇近十年，儿子殚精竭虑，哪有心思儿女私情？即便儿子果有此心，若只是一个女子，不牵涉部国安危，父亲想要，儿子自当双手奉上。”武尔古岱说到此处索性站起，“儿子也许真的鼠目寸光，也没有父亲的雄心壮志，儿子只知道，哈达部民冒不得这个险。父亲要以部民作伐，儿子定不会袖手旁观。”
“你……哈达是我的天下，容得你说三道四？”
“父亲若一意孤行，休怪儿子无礼。”武尔古岱面目甚至变得有些狰狞寸步不让。
孟格布禄讶异非常，片刻后直冲到武尔古岱面前指着他的鼻尖：“你他娘的这是要造反不成？”
武尔古岱毫不避让，由着孟格布禄掼住他的衣襟：“父亲当真一意孤行，为了守住哈达，儿子宁可遭此天谴。”他面色沉郁，字字掷地有声，“这是我答应祖母的。”
孟格布禄气极，眉峰轻跳，鼻翼都在颤抖，武尔古岱却没有半分让步的意思。武尔古岱身为他的嗣子，多年操练士兵，常与驻军同寝同食，在军中颇有威望，此次未得他的召令驻军便被其召回已可见一斑，他若是果真存了反心，孟格布禄真的没有把握会有多少人倒戈。然而，思慕已久的美人，数不清的财帛，骁勇善战的骑兵，这诱惑难以抗拒，难道就因为儿子的阻挠便偃旗息鼓？那他颜面何存？在这哈达，今后又有何威信可言？他为人最容易摇摆，也最容易莽撞，此刻心中有如烈火烹油，最终咬牙冷笑：“武尔古岱，你大了，真是好得很！我便让你看看，这哈达现下究竟是谁在做主！来人！”他喝令士兵，“将武尔古岱拖到牢里去，何时认错，何时放出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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