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话说得极狠，但终究，没有再度发兵。
武尔古岱始终没有俯首低头，但是这场父子间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太久，因为月余之后，叶赫大举来犯，两部交恶四年之后，终于惨烈交战。武尔古岱披甲上阵，奔赴沙场。
哈达式微，在兵力上难以与叶赫抗衡，武尔古岱奔赴战场后将军士分散成小股，不将兵力集中，营盘也不固定，不令叶赫直捣将巢，尽力避免正面交锋，只是不分昼夜袭扰，并不进攻，只在山头或营外隐蔽之处吹号角，令叶赫士兵不得休息，心烦气躁士气低迷，无力战斗，间或放射火箭焚烧粮草，起初一段时日竟是占了上风，但随后便显出颓势，叶赫兵马富足，不断充盈支援，哈达却显出倒廪倾国之势，王城俨然成了一座空城，叶赫大军压境，哈达却再无援军可派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，武尔古岱只有靠巧战维系，战事渐渐陷入胶着。
白刃相接，兵刃撞击之声震击着山壁，仿佛山川河谷都变成了作响的鼓面，连地面都跟着颤动，绿色的草地被染成血红，河水也变成流动的红墨，嗜血的蝇虫徘徊盘旋，不愿离开四周。
武尔古岱站在刚刚作战的旷野上，脸上，胸口，手上，都是满满的血腥味。周围的草地血迹斑斑，兵卒正在拖曳尸体，猎狗在远处，警觉地竖着耳朵。武尔古岱疲惫地扫视着一切，然后随手摘过一片硕大的绿叶，擦拭着手上的血迹。他的下颌上布满青色的胡渣，发辫乱蓬蓬地散出几缕碎发。残阳西沉，这一场战事已经持续了近三个月，元气尽伤已千疮百孔的哈达可以坚持多久，他也不知道。他再无力收复失陷的城池，只能固守，若是没有援兵，也不知究竟还可以奋战多久。
武尔古岱筋疲力尽，躺倒在地，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而身处王城的孟格布禄最后一丝希望罹尽——前往求援乌拉的使臣，无功而返。
额实泰得知乌拉送别哈达来使，已是多日之后。她款步上前为布占泰斟茶，问他：“哈达求助，你怎么拒绝呢？”她嫁为人妇不过几月，举手投足间已是少妇模样，眼神中倒是还有着些小女儿的烂漫神彩。
“不是伯父要我坚决不可兵助哈达吗？”布占泰抬首看向她，不禁发笑，“我还以为，你会高兴我听从你母家之意。我与建州亲厚，都是因为你呢，我的福晋。”
额实泰面色一红，低下头去：“我知道。只是这总是扈伦内部之事，照理说伯父不该妄加干预，他插手此事，不过是想要陷哈达于孤立无援之境，最后只能求助于建州。哈达向建州求援，胜，他重挫叶赫；败，他今后也可借此机会同哈达交好，甚至掣肘哈达。总是有益无害，将势力深入海西内部。扈伦纳喇一脉，我既然嫁了你，总要以你为先的。”
布占泰吹了吹茶盏中的茶水，连额实泰都看得通透，他岂会不知努尔哈赤用心，额实泰看不透的是，此次哈达求援建州，无论胜负，都是自取灭亡。哈达一旦亲厚建州，连明廷都会将之舍弃，失去明廷这个依靠，哈达倾覆不过在须臾之间，明廷应对之策无外乎兵助叶赫覆亡哈达以平衡海西与建州势力，或是，扶植叶赫并援助乌拉尽快脱离建州，壮大海西以对抗努尔哈赤，于他未必是坏事。他自己，也可借建州与哈达叶赫三部揪斗之机暗中筹划势力，一举多得。他不戳穿，甘愿被利用，绝非真心愿被努尔哈赤驱策，只不过因为，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。只不过，相较于建州，他更痛恨哈达——他比谁都希望哈达兵败国亡。孟格布禄看向珈洛岱的眼神让她不悦甚至别扭，他向南屯兵更证实他对珈洛岱心有他念，那他就该死。他更记得当年在建州的烛光下看着那刻着“珈洛岱”几个字的金箭时他如芒刺在心痛心之感。他总是记得，那是他送给珈洛岱的箭矢，可是她却为了救武尔古岱射出了那支箭。还有此前种种，武尔古岱一箭双雕抢尽风头，他与婚约在身的珈洛岱在城门惹得蜚短流长让他颜面扫地，仅凭这些，那父子就该死，他们的哈达就该死。不快的往事使得他莫名烦躁，他不再看额实泰，有些心不在焉的微微一笑，看着自己掌心的纹络：“那我便谢谢大福晋了。”
额实泰看着布占泰棱角分明的侧脸，心上仿佛被蜂蛰。成为布占泰的妻子，是她六年来梦寐以求的事，她不惜与养大她的大福晋衮代反目，不惜隐瞒杀母之仇换取他的自由。如今，她终于得偿夙愿成为他的妻，可一切与她曾经憧憬却似乎有所不同。自新婚之后，他再无在建州之时的温柔体贴，她再感受不到他的浓情蜜意，他待她，与其余福晋全无半分不同。他再未有过软语温存，包括新婚当夜，她将少女含苞待放的一切交付于他，本以为那会是毕生难忘的幸福，却不料云雨之欢后，他连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欠奉，背对着她沉沉入睡，她至今仍记得当夜她望着他的背脊，彻夜无眠，第一次感到惶恐和无措。而几个月来，她渐渐发现，他非但不似建州时那般温和，性子甚至算得上是有些阴晴不定的，她想着夫妻本是如此，他不过是不加掩饰，这是好事情，可是心内仍旧隐隐不安。他再没有在建州时的柔情，仿佛当初同她相依相偎的，从来不是他，他都不记得了一般。就如同现在，他宁可看着他与生俱来相伴二十五年的手掌也不愿抬头看她一眼。他待她，甚至不如常人。便比如，就在此刻，舒宜尔哈上前收拾茶盏，他抬起头，对她轻轻笑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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